恩师唐达成清明祭
2018-04-05 08:4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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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唐达成清明祭
   (2009年清明节,到北京天寿园祭奠唐达成十周年。右起:摄影师雷伟、唐达成小儿子
年、陈为人,太太严淑鹤)

    屈指数来,恩师唐达成离我们而去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孤帆远影碧空尽,那个原本生活中活灵活现的身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每逢清明,那缭绕的青烟总把 缕缕思念燃起,飘向浩渺的远方。

  由于种种原因,唐达成弥留之际,我未能赶到北京见他最后一面。听说他走得很是悲怆,很是凄凉。不少亲朋好友与他在病房最后诀别,他频繁使用得一个词是“相对凄然”。听唐达成的小儿子牛牛说,在他生命的最终时刻,这个终身文字为伴的人,使用人类语言的最后一个词,是“悲从中来”。

  人的生命即将拉上终场的帷幕,人生苦短,当然是“凄然”的。也自然会“悲从中来”。然而,自检查出癌症两年多来,生命与癌魔经过了殊死拼搏,几番较量下来,如此睿智的唐达成精神上会没有准备?会走到临头才悲行色匆匆?癌症的治疗过程是痛苦的。这是精神与肉体双重的折磨。听唐达成的爱人马中行讲,在最不堪忍受的时刻,唐达成曾要求停止一切治疗,让他“安乐死”。就此特定背景,就此独特人物来讲,恐怕唐达成口中吐出的“凄然”、“悲从中来”,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我见唐达成最后一面,是在1999年8月底一个酷暑的下午。那时候,离他走完自己生命的历程只有一个月多几天的时间。我无法确定他当时是否清楚自己时日的长短。他的情绪反差很大,言词也时有矛盾。由于有朋自远方来,他谈吐眉飞色舞。但偶有停顿或某个词触动心机,难免会出现嘎然而止的暂短沉默和稍纵即逝的满面愁容。交谈中,他一方面反复强调他据有何种得天独厚的治疗优势,对治愈自己的病信心百倍;可另一方面,又不时流露出现代医学也有许多无奈之处,对自己病的治愈十分茫然。这是我第一次在最短的时段里看到唐达成的矛盾表达和反差心理。虽然在以往近三十年与他交往的过程中也时有发生,但那是要靠历史的意识流来感受,靠把不同时间段进行“蒙泰奇”剪接才能获得。唐达成的内心始终充满着矛盾。

    唐达成的人生道路,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上个世纪后五十年的艰难跋涉。充满了太多的峰回路转,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们无数次的交往中,我曾多次提议他写写自己的回忆录。唐达成的人生经历,赋予了我们太多值得思索的东西。唐达成回答我以一个词:“假以时日”。这在当时,显然不是指写作的时间,而是指需要等待的时间。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当然都不难理解此话中等待的含义和为什么要等待的原因。

恩师唐达成清明祭
  (在陵园中。右起:太钢文工团独唱演员李华、太太严淑鹤、唐
年、陈为人)


  那一天,我们自然又谈到撰写回忆录的问题。我无法忘记当提到这个问题时,唐达成脸上所浮现的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他沉思良久,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看过《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吗?”

  突然提出这么一个话题。

  我没有看过。由于我对音乐方面的无知,只知道肖斯塔科维奇是苏联一个有世界级影响的大音乐家。苏联的国歌即出自其手。我没有深想。我忽略了这句话。我以为这只是唐达成回避这一话题的一个托词。我错过了一个天赐良机。

  当我写唐达成传记时,牛牛从唐达成的藏书中,给我找到了这本《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

  《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的原版前言中,有这样一些介绍文字:

  肖斯塔科维奇把这些回忆称为“一个目击者的见证”。《见证》的成书过程极富于戏剧性。俄国人把音乐界的巨人---季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作为他们文艺理想的化身介绍给世界,肖斯塔科维奇在这些回忆录中揭示出他是一个深受苦难的人---对他自己和他所扮演的角色充满了深刻的矛盾心情。

  肖斯塔科维奇有好长一段时间写他自己的音乐,一声不吭。后来,他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忆录,并在每一页上签了名,然后他就死掉了。

  回忆录的主要内容,就是谈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

  过去,这一切他从未向人公开过,如今,本书所揭示的一位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在苏联如何度过一生的情景是惊人的,读之让人黯然神伤。

 

  整理、出版《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的所罗门.伏尔科夫在引言中说:

  当他的脸从面具后面小心翼翼地、疑虑重重地露出来的时候,我是那样地吃惊。

  作曲家不再自我安慰地认为音乐可以表达一切,不需要言词的解释了。(唐达成说过,音乐可以表现一切,可它又什么也没说。)他这时的作品以越来越强的力量只说一件事:迫近的死亡。

  当最后的门即将在他身后关上时,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

  这是最后强大的动力,激励他把自己在半个世纪里看到的,在他周围发生的事情告诉世界。我们决定把他对这些事情的回忆整理出来。“我必须这样做,必须。”他常常这么说。他在给我的一封信里写道:“你必须把已经开始的事情继续下去。”

 

  我在《肖斯塔克维奇回忆录》一书中,见到了唐达成用红笔勾勒出的段落:

  那么多没有说出来的事情积在心里,那么多令人疲惫和烦恼的事像重担一样压在精神上。你必须,你“必须”卸下你精神世界的负担,否则就有崩溃的危险。有时候你只想尖声叫喊,但是还是控制了自己,只是说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在苏联,最难得和最可贵的毕竟是“回忆”。它已经被践踏了数十年。人们知道比记日记或写信更妥当的办法。当三十年代的“大恐怖”开始的时候,受惊的公民销毁了私人的文字记录,随之也还抹去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此后,凡是应该作为回忆的,由每天的报纸来确定。历史以令人晕眩的速度被改写。

  没有回忆的人不过是一具尸体。这些行尸走肉,他们记得的仅仅是官方许可他们记得的事件---而且仅仅以官方许可的方式。”

 

  看着以上这些文字,我的心震颤不已。我确信,那一刻,唐达成一定充溢着说出来的冲动,他一定有许多的话要对历史说,要对世人说。

  然而,由于我的无知和粗疏,与弥足珍贵的史料失之交臂。

  生死临界,对一个人而言,大概最具有“划时代”的典型意义。我相信,在此“生死存亡”关头,人的情感和意识一定会发生峰顶谷底的起伏和变化。原本在人世间确立的一切价值观人生观,统统换了一个角度,变了一个立足点。现代医学有资料表明;人在弥留之际,会把人生许多难忘的场景凝聚于一个时空,象照片的叠影。我无法知道唐达成在弥留之际,映入意识荧光屏上的是怎样一幅图景?使他感到如此“凄然”,如此“悲从中来”。但我想:大概应该包括头脑中那部“假以时日”准备写出的回忆录。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时日了。

    意识随着生命飘散。原本是那么鲜活,那么生动,或高尚或卑微,或幸福或痛苦,或宏图远略或权宜之计,或斤斤计较或漫不经心……,现在,旋即就要灰飞烟灰。一部原本足以警示后世警戒后人的传世佳作,就这样永远封存于一个消亡的意识中,这能不令人“凄然”吗?能不让人“悲从中来”吗?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终身遗憾!

恩师唐达成清明祭
  (男儿膝下有黄金。此生只跪拜神灵、父母、恩师)


  唐达成晚年喜欢独自一人到离他住所一箭之遥的地坛散步,他总是默不作声地走……他曾写下《枯柏赋》

  在我住所附近,有处古老的林园。园中有成百株柏树,枝叶苍然,团团如盖,冬夏不凋。尤其在炎暑季节,古木森森,浓荫蔽日,树香四溢,给人以神清意远的轻松与豁畅。因此我喜欢独自漫步其间,任思想野马般地恣意驰骋一番。在这成群的柏树林间,我发现有一株枯柏,这株枯柏魁伟高大,树干粗壮,大约需两人才能围抱它。我想总经历了有数百年风雨罢。散步疲乏时,我坐在与枯柏相对的石条凳上,不觉注意观察了它。由于天长日久,枯柏外层的皮已剥落了,露出的是深铜色的躯干,仿佛皱褶一般。枯柏躯干上有着细密线条的纹路,蜿蜒曲折,流畅地自上而下,透出极坚韧紧密的木质。它那样刚直挺拔地屹立着,仿佛是古铜浇铸出来的,并没有任何衰朽死亡的老态和气息。“峥嵘老柏寒犹健”,我不觉惊异起来。

  柏树据说寿命极长,经冬不凋,木质极好,而且防虫。在文人墨客笔下,常常是被称颂的对象。诸如“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彼如君子心,秉操贯冰霜”,都是借物喻情之作;但是,这株高大的柏树却令人惋惜地死去了。从它高大的躯干看,当初无疑曾经柯条百尺,直凌云霄,叶片浓荫,也曾为人荫庇风霜雨雪。数百年间,谁又能记得它抗击过多少风涛雪暴呢!细细察看它虬结盘曲的枝干,和龙爪般四面伸展的根系,便知它对大地拥抱得多么深入紧密,这大约是它如此顽强直立的力量源泉。那些细密的木纹或许也记录了多少年来不为人知的历程的秘密。

  记得北周庾子山写的《枯柏赋》,其中有句云:“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的凋零枯落,形神惨悴,引起诗人如此萧瑟苍凉、凄清感慨的落寞之叹,所谓“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这是和诗人彼时彼刻所感触到的哀乐心境有关罢。但我眼前这株兀立坚实的枯柏,却丝毫不给人以这样衰落枯萎之感。无论在阳光直射下,或月色朦胧中,它那古铜般的躯干与身姿,都闪耀着无言的光辉,仿佛依然洋溢着不死的生命气息。我不禁想,这样一株原本充满活力的巨柏,怎么会死去呢?是什么风暴,是什么横逆,是什么打击,竟终于使它概然死去?我想,那将会是一个何等悲壮的龙蛇搏击的场面,生与死,凶暴与生机,残酷与顽强,交织交战,构成的将会是骇目惊心,动魄裂魂的悲剧般的高潮罢。古柏虽概然死去,它依然直立着,挺拔不倒,任日日夜夜无情风雨剥蚀,露出的是仿佛能敲打出金石声的骨骼,犹如耸立入云的碑石,以累累斑纹,供后来的凭吊者,去解读它那曾有过的轰轰烈烈的历程:“等寂然于不言,浑万象以冥观”。

 

    唐达成还写下《老树之歌》一诗,进一步直抒胸臆:

  曲曲扭扭/斑斑驳驳/虬枝盘错/根节赤裸,

  狂风骤雨/霜刀冰剑/日锻月炼/岁月折磨/全没有放过。

  每处都有酸楚/每处都有悲歌/每处都是历史/每处都可思索。

  斗转星移/日月昭逸/滔滔江水/滚滚东去/云聚云散/风起风寂/花有开/叶有落/人间无永恒/万物有兴替/生生灭灭/本是至理,

  但只要立根大地。/我仍要绽一树繁花/送满枝绿荫。

  让记忆永远留在年轮中/让岁月在生命中驶去!

  从唐达成的诗文中,我读到了沉默中更为丰富的话语。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想起史铁生关于地坛的一段话: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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